李阳珏画
法国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在1985年创作了《撑伞的女人》,画中的模特是莫奈的第一任妻子卡米尔和他们的儿子让。一家人在草地上漫步,莫奈的一声呼唤让两人回头,记录下幸福的瞬间。
在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说:“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海德格尔, 2008 : 37),艺术创作本身就是爱的延伸,而爱突破时空限制,是引起全人类情感共鸣的真理。古今中外,“爱” 不仅仅是艺术创作的主题,也是哲学家穷追不舍的真理命题。从艺术作品中具体可感的 “爱”,到哲学家笔下的 “爱”,哲学家们试图回答:爱是什么?它是本能还是理性?还是关乎存在的命题?
(法)克劳德・莫奈《撑伞的女人》
爱的哲学史——从古希腊到现代
在西方哲学史中,“爱”虽然并非贯穿始终的核心讨论主题,但却像是一条隐秘的脉络,体现不同的时期独特的哲学精神特质,根据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爱的哲学史同样也可以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古希腊哲学、天主教哲学、近代哲学和现代哲学。
古希腊哲学: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们对“爱”的讨论与宇宙论、伦理论相结合,且常常带形而上学的色彩。在恩培多克勒看来,“有一种循环存在着:当各种元素被爱彻底地混合之后,斗争便逐渐又把它们分开;当斗争把它们分开之后,爱又逐渐地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因此每种合成的实体都是暂时的;只有元素以及爱和斗争才是永恒的。”(罗素, 2015 : 46),即爱是万物形成的原始力量,爱使元素结合,推动宇宙的循环运动;在柏拉图看来,“哲学乃是一种洞见,乃是’对真理的洞见’。
它不纯粹是理智的;它不仅仅是智慧而且是爱智慧。”(罗素, 2015 : 83),即爱应该是对真理的追求,是脱离肉体束缚的,最终指向美本身、善本身的永恒理念;在亚里士多德看来, “运用自己的理性并培养自己的理性的人,似乎是心灵既处于最美好的状态,而且也最与神相亲近”(罗素, 2015 : 116),理性活动是最接近神的存在方式,对理性的尊崇与践行本身就是一种爱,在伦理层面体现为对自身德性的完善,在宇宙认知层面也表现为对宇宙秩序的认同。在这一时期对爱的讨论带有形而上学的色彩,源于古希腊人对自然和宇宙的敬畏,以及古希腊哲学家试图用统一的理论解释世界本质与人类行为的思维方式。
天主教哲学:在中世纪天主教时期,“爱”被神学化,成为人与上帝的精神联结。在奥古斯丁看来,“但如果这些东西不完全与上帝有关,这些与其称之为道德,当真倒不如称之为恶德。”(罗素, 2015 : 216)除此之外,像托马斯・阿奎那则认为,“神的律法引导我们要爱上帝;其次要爱邻舍。”(罗素, 2015 : 268)在他们看来,爱被区分为对上帝的爱和对世俗的爱,且爱是有秩序的,人的爱需要以上帝的爱为核心,世俗之爱需要服从上帝之爱。因此,在中世纪天主教哲学时期,爱被赋予了神圣意义,这与当时教会对思想的主导地位密切相关,本质上是基督教教义与哲学融合的结果。
近代哲学:这个时期对爱的哲学讨论逐渐脱离神学框架,从神性回归人性。斯宾诺莎认为对神的的爱是一种建立在自我情感认知上的理性的爱,“凡清晰、判然地理解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者,爱神;愈理解自己和自己的情感,愈爱神”(罗素, 2015 : 331),此时的爱并不是对神的崇拜,而是对宇宙和自我的认同。休谟则认为,“爱与恨的对象是我们意识不到其思想、行为和感觉的某个其他的人。爱与恨的原因,是我们对其思想、行为和感觉的认知。”(休谟, 1996 : 329)他强调爱在人与人的世俗关系中,爱的对象是具体人,爱来源与是对他人言行的经验认知,与神无关。
同样像卢梭认为,“我信仰神和我相信其它任何真理是同样坚定的,因为信与不信断不由我作主的事情。”(罗素, 2015 : 393)、雪莱“某个命题一呈示于心,心就感知构成该命题的那些观念的相符与不符。”(罗素, 2015 : 365)以及拜伦“如果我们在情感和理智中有严格的求真方法,我们便无法相信宗教和形而上学里的教条。”(罗素, 2015 : 422)他们将爱归为内心对情感契合的直观判断,而非宗教诫命。这个时期对爱的看法收到文艺复兴的影响,教会对思想的垄断地位逐渐被打破,因而对爱的看法实现了从以上帝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的思想转型。
现代哲学:在近代哲学中,虽然“爱”的讨论逐渐转向世俗化,但像卢梭信仰神,虽然强调个体的情感自主性,弱化了宗教的情感控制,但仍然带有神学色彩,而在现代哲学中,“爱”彻底剥离了神学色彩。在边沁看来,“每人的主要活动都是由先于算计快乐和痛苦的欲望决定的。”(罗素, 2015 : 439),从功利主义的角度出发,爱的程度是需要用能否带来实际快乐价值来衡量;尼采则谴责基督徒的爱,认为“这种爱是恐惧的结果。”(罗素, 2015 : 433),他认为基督徒的所谓的“普遍的爱”是源于恐惧,否定了这种爱的真诚性。
爱不是对他人的屈从,而是强者在肯定自身价值的同时,对与自己相匹敌的力量的欣赏;马克思则认为社会主义的建立将带来更多幸福,这种幸福包含人与人之间基于平等的关爱,此时的平等之爱是社会解放后个体间联结的产物。在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现代哲学的哲学家们不会直接探讨爱,但他们的理论体系从侧面折射出他们对爱的理解,这个时期对爱的讨论完全脱离了神学色彩,无论是功利计算、强者力量、社会幸福和阶级解放等,都是与现实利益挂钩。
从古希腊哲学到天主教哲学再到近代、现代哲学,虽然“爱”并不是哲学讨论的核心议题,但从哲学家们的不同时期的理念观点的变化,可以明显的看到,随着时间推移,哲学家们对 “爱” 的理解有着出从强调宇宙秩序到强调个体存在、从神圣化到世俗化的显著转变。
爱为何存在?——此在、在世与共在
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海德格尔提出“此在”(Dasein)、“在世”(In-der-Welt-sein)和“共在”(Mitsein)三个概念,它们不是三个孤立的视角,而是从“人自身的存在本性”、“人与世界的关联”以及“人与他人的联结” 三个维度理解人的存在。而爱是人存在的必然结果,不是凭空产生的偶然情感,通过这三个维度来探讨爱的存在,能更全面地理解 “爱” 为何存在。
“此在”并非指人的物理或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而是强调人作为有意识的个体在世界中的存在方式。人作为会追问自身存在意义的个体,会在活着的过程中不断理解自己为何存在。在这个过程中,需要通过具体的情感联结来认识自我的存在。从个体自身的角度来说,爱存在的原因是,爱是这种自我存在追问的具体回应,当爱一个人或者事物时,会通过付出行为来领会自身存在的意义。
“在世”指的人在世界中存在,这不是简单的空间范畴,而是一种深刻的存在形式用海德格尔的原话来说,“此在在世界‘之中’,其意义是它操劳着熟悉地同世内照面的存在者打交道。”(海德格尔, 2010 : 113)这种存在不是物理上的空间占据,而是与世界发生着操劳关联。我们和世界的关系,最初可能是工具性的:房子是居住场所,食物是填饱肚子的东西,他人是需要打交道的对象。
爱让人与世界的关联从工具性转向情感性,一间房子,因为有家人的爱,变成了真正的家;一条路,因为和爱的人一起走过,就成了有回忆的地方。爱的“在世”,人与世界被赋予情感重量,让人不是被动处在世界里,而是主动让世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共在”指的是人天生就与他人共在,即使独处,接触的规则、语言和对世界的认知都受到他人的影响。人不是先成为个体,再与他人关联,而是通过与他人的联结,才能完整地成为自己。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让人与人从被动的共处变成主动的情感投入。通过爱,我们从不得不和他人一起活,变成和他人一起创造意义。
因此,爱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人“此在”、“在世” 且 “共在” 的必然结果,用句话来总结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作为人,需要用爱这种方式来实现真正的活着。
理性的爱的本质——欲望战胜欲望
在电影《黑天鹅》里,妮娜的母亲对她的爱充满了控制欲。母亲将自己未实现的芭蕾舞梦强加在女儿身上,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不允许她有任何忤逆的想法。当妮娜想要摆脱控制时,母亲以爱的名义进行情感绑架,最终女儿在追求完美的执念中走向毁灭。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到,“⾮理智的爱也许⽐恨更为有害。”(黑格尔, 2013 : 344)当爱脱离了理性的约束,那些所谓的热烈的付出、占有,实际上就是以爱为名义的控制行为。
那究竟什么是理性的爱呢?“正确的爱不是对井然有序以及完美的事物一种有节制的、和谐的爱么?”(柏拉图, 2013 : 180)柏拉图的话揭示了理性的爱应该拥有以下四大特征:第一,正确的爱需要认可和守护关系的边界,不因爱而打破彼此的空间和生活秩序;第二,需要明白不存在绝对的完美,接纳真实的状态,爱不是要求对方成为理想化的模样;第三,爱需要节制,节制并非压抑自己的情感,而是避免泛滥的爱凌驾于对方之上;第四,理智的爱双方在关系中应该保持平衡,需要尊重彼此。
那这种理性的爱的本质是什么呢?对于爱,在《小逻辑》一书中,黑格尔认为“爱情是出于素朴的本能,具有普遍内容的情欲,仍不能摆脱其主观性,因而总仍不免受自私自利和偶然任性的支配。”(黑格尔, 2011 : 89)即无论爱情、亲情还是友情,本质上都是渴望建立联结的欲望,而爱的欲望本身并无善恶之分。
那怎样才算理性呢?理性作为自我意识的核心构成部分,是个体在认识世界和自我过程中形成的逻辑思维、判断与推理能力,它并非脱离自我意识而独立存在,《精神现象学》中写道:“⾃我意识就是欲望。”(黑格尔, 2013 : 177)既然自我意识就是欲望,那理性本质上也是一种欲望。与爱本身的欲望不同,理性的所代表的欲望并不是原始的本能冲动,而是经过反思的正向欲望。因此,理性的爱本质上就是欲望战胜欲望,前者代表理性,后者代表原始的爱。理性的爱并不是消灭原始欲望,而是用可控的理性为爱划定正确的边界。
那应该怎么做才能做到可控的理性呢?在读完这批书后,我总结归纳了以下几点:首先是自爱,自爱是对自己的充分认知与自我认同,理性是建立在对自我的认知之上的,“认知的发展一般来说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的解中心化。”(哈贝马斯, 2004 : 69)我们首先需要拥有给自己划界限的能力,才能在与他人的爱的关系中清晰感知关系的理性界限。
另外,爱要做到相互反馈,“⾃我意识只有在⼀个别的⾃我意识⾥才获得它的满⾜。”(黑格尔, 2013 : 177)我们从对方的反馈中确认自身的“此在”,对方也在我们的回应中获得同样的满足,最终达成既独立又联结的“共在”平衡。最后,从经验理论的角度出发,理性地爱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人与人的情感关系是动态的,理性的边界也是动态变化的,“经验性的知识就是经验,我们不可能有任何的先天知识。”(康德, 2004 : 110)因此,我们可以从每一次的互动里自我觉察、积累经验并不断重塑爱的理性边界。
结尾
爱与荒谬共存。《加缪手记•第一卷》中写道:”L'Absurdité règne et l'amour en sauve”(荒谬当道,爱拯救之)。是的,世界不能没有爱,没有人不需要爱,我们都需要爱,但我们需要的是理性的、有节制的、和谐的爱!
阅读书目:
罗素《西方哲学史》
柏拉图《理想国》
休谟《人性论》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
黑格尔《小逻辑》
海德格尔《林中路》
•本期作者:李静媛,华南理工大学乡村振兴学研究生
•本期编辑: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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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李静媛丨我们真的懂得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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